【暢銷小說的原型公式—推理懸疑篇Ⅳ】故事串故事與書中書
推理懸疑的佈局上，故事串故事（烤肉串）與書中書（俄羅斯娃娃），是能使讀者置身繁複故事迷宮中穿梭來去的炫目技法。大致可分為有虛實雙線結構、梗梗上青天、迴旋結構、書中書等，其中也有交相混雜的情形，細目如下：
(一) 虛實雙線結構
(1) 虛線一千零一夜式的故事講述，而實線則為主角現實反映：瑪格麗特˙愛特伍《盲眼刺客》、馬里奧．巴爾加斯．尤薩《胡利亞姨媽與作家》與馬努葉‧普易《蜘蛛女之吻》。
《盲眼刺客》虛線由一對面目模糊的藏鏡人幽會男女，男人為取悅女子而講述一連串故事，而實線則以一樁離奇車禍，牽引出一對姊妹與情人間的愛恨糾葛，其中虛線故事集合於妹妹死亡後出版為《盲眼刺客》一書，劇中劇的精彩雙線結構，不愧是榮獲英國曼布克獎的說故事女神！
自傳性質濃厚，揭露作家年少愛情生活的《胡利亞姨媽與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尤薩以拉丁美洲慣有的熱情想像，分別以作家與其大十歲姨媽的戀情與瘋狂劇作家廣播家彼得羅．卡瑪喬劇作及人生興衰作交叉敘述，並獨立插入與實線無關，可作為社會諷刺風俗畫的獨篇小說，讀來層次盎然，趣味十足。
另外，由台灣知名作家紀大偉所譯、馬努葉‧普易的《蜘蛛女之吻》，由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監獄裡關押的兩位囚犯—政治犯瓦倫丁與特務臥底同性戀者莫利納為主角，以兩者對話中多幅電影劇情與現實關押情境交相錯落講述故事。
以上三書虛實雙線結構作主軸，虛線一千零一夜式的故事講述，炫目迷離、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想像力，而實線則以書中主角的現實境況為底。使得全書層次豐富，竟可如洋蔥瓣片般層層剝出驚嘆來。
(2) 魔幻寫實，幻化家族悲劇連結國家崩頹史：賈西亞．馬奎斯《百年孤寂》、徐小斌《羽蛇》與伊莎貝拉．阿言德《精靈之屋》
魔幻寫實雖亦屬於虛實雙線結構並進法，然而不同於前述的一千零一夜式故事講述與主角現實生活情境的虛實法，而是幻化家族悲劇與國族歷史改寫的虛實佈局。以賈西亞．馬奎斯《百年孤寂》、徐小斌《羽蛇》與伊莎貝拉．阿言德《精靈之屋》三書作介紹。
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魔幻寫實經典《百年孤寂》，魔幻神話的筆法，述說光怪陸離的邦迪亞六代家族史和馬康多小鎮歷史變遷的敘事，六代家族間權力的輪轉與紛陳情欲，呈現了各具偏執奇異愛好的人物命運全景，家族悲劇史承載的乃是哥倫比亞與拉丁美洲家國興亡的歷史崩頹樣貌。
《百年孤寂》書中女性形象雖亦卓然超群，有不世之姿（光頭飛天術、壽比南山返嬰形、亙古荷爾蒙強力發電機等），然而主角敘事卻仍以男性為重。不過有「華人最受矚目女性作家」之稱的徐小斌，其《羽蛇》則以家族五代女子間的愛恨情仇、自覺與追求為主軸，貫串清末至九０年代中國歷史的更迭。徐小斌的文字色彩濃豔（本身亦是畫家）、奇詭神秘，筆下女性總有種神秘特質，現實或情人間的愛欲，在她們眼中的偏向內在精神向度的描寫與虛幻奇境的演示，母女間的紛爭衝突亦特別激烈具壓迫性。（又是女性相關的母女衝突！）
而《精靈之屋》的作者伊莎貝拉．阿言德出身政治世家，其伯父薩爾瓦多總統因其左傾政治傾向，於1973年被美國和智利右翼軍人合謀的流血政變中被殺害。伊莎貝拉被迫1975年流亡委內瑞拉，顛沛流離中陸續寫給祖父的長信便是小說《精靈之屋》的初稿，以自身家族的故事連結政權的對抗與人生。
以上三書同以家族悲劇連結國家的崩頹史，天馬行空想像繽紛的氛圍、光怪陸離性格各異的人物群像與悲劇，分別串起了拉丁美洲、中國與智利滄桑悲涼的國家崩頹史。
(3) 虛實相間，魔法與秘術，都是為了尋求愛與歸屬（標題下得太偶像劇了）：海琳．維克《魔像與精靈》與艾琳．莫根斯坦《夜行馬戲團》
《魔像與精靈》與《夜行馬戲團》二書皆以繽紛魔幻寓言，講述炫目魔法與幻術上，戀人彼此尋求歸屬的故事。然而《魔像》這「歸屬」奇幻則遠不止於愛情而已，全書雙線分述猶太秘術產品魔像妹與阿拉伯的魔法精靈哥，來到1899年紐約，在人間各專奇技（麵包師與縫紉高手/控火鎔金的鐵匠巧手），各擁奇遇與相會時擦出的激烈火花。魔像尋主、精靈思鄉、漂泊中尋求社會認同（魔像回應他人內心期待或精靈顧慮他人眼光）、秘術師輪迴千世亟欲尋得終結或永生、在愛中的自由與彼此歸屬等繁複過程，意象鮮明地借寓出移民面對文化、社會認同、冒險與信仰上互會碰撞與尋求歸屬認同的奇幻旅行。
相對於魔像妹與精靈哥在人間各專奇技以維生，《夜行馬戲團》則屬於魔術的競技。一座於夜間神秘出沒的馬戲團，雙線並述兩位敵對魔幻/術大師的授徒，而兩位徒兒賽莉雅與馬可苦練的幻術迷陣奇技，卻僅是為了一場「命中注定」的生死對決。《馬戲團》文字華麗耽美、畫面美輪美奐，鋪排綿延的魔術幻象更令人目不暇給。然而男女主角的內心描寫不夠細膩，轉折鋪陳略顯粗糙，特別是在相戀的環節轉折過於突兀，遠不比《魔像》裡華美文字卻詳盡烘托每位書中人物的性格與心情變化，使讀者能深入主角的喜怒哀樂。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兩書中不論特殊身份（魔像與精靈/魔術幻術師）或層層堆疊起的魔法秘術，其實都是包裝戀人愛情遊戲的魔幻寓言。魔像的「順從」與「身當賢內助」的出品準則，迫使她必得尋尋覓覓追求對她具有約束力的主人/丈夫。而風一般的精靈男子，卻僅關注於徜徉自由冒險的樂趣，從不顧忌後果。這對分別來自金星火星的男女，個性殊異（有歸宿才有安全感v.s.要自由不為誰停留）、命運相對（需要束縛卻是自由之身v.s.熱愛自由卻受錮銅瓶），談起戀愛「火花」十足。另外，馬戲團魔術/幻術師賽莉雅與馬可，夜復一夜上場的絢麗表演，由炫目幻術與璀璨魔術敵對式的相互較勁，變化為好感與日倍增的溫柔戲法，然而沈浸戀愛氛圍的兩人，卻驚覺到這愛同時帶有著毀滅，必得在「你死我亡」中做出抉擇，魔幻的借寓男女間由初識競爭、彼此相愛到痛苦磨合的過程。
(4) 虛實相間，多線敘述合擊法：吳明益《複眼人》
台灣知名作家吳明益的《複眼人》，乍讀以為是虛實雙線分述的故事，實則卻是多線敘述的合擊法，正如書名所題，以「複眼人」多面的複眼晶體結構，引領讀者觀看如萬花筒式繁複盛開的迷人故事。書中以文學教授阿莉思，追尋登山而失蹤的丈夫兒子、瓦憂瓦憂島上次子阿特烈與烏爾舒拉的漂流與動人愛情，以及鑽鑿探險隊的浮光掠影，直指是聆聽並尊崇自然聲音的崇敬愛戀。優美而富詩意的行文，讀者宛若置於古老神話語自然的包覆中，美麗動人。其佈局又是難得罕見的在虛實相間中，多線敘述合擊，虛實間交相纏繞得特別精彩。
其實吳明益初始寫作乃是以自然寫作相關的散文集，如《迷蝶誌》、《蝶道》與《家離水邊那麼近》等涵蓋自然生態的觀察與細膩筆觸聞名，更編有《臺灣自然寫作選》與《濕地．石化．島嶼想像》等富含對台灣自然的熱愛與描摹的書籍。不過或許墊基於此，加上作者愛好畫圖、攝影與旅行的個性，使得長篇小說《複眼人》中滿佈對自然的崇敬詩意與對話，特別是在描摹原住民與自然間的關係，讀來卻有種迷幻的奇幻敘事，動人無比。
另作《天橋上的魔術師》，則是以十個互涉的短篇，九個主要人物的經歷，圍繞中華商場上的天橋與天橋上的魔術師而展開。台灣歷史真實存在中華商場的崛起沒落與孩子的人生經歷（實），就在這迷人而虛幻的斑馬蹄鳴與魔術師光彩變化的魔術中（幻），輪番上場。算是在台灣寫作中，兼具有自然人文的關懷、對歷史的追索，更具備奇幻動人之筆的傑出小說家。
(二) 梗梗上青天（俄羅斯娃娃的最高層級）：凱瑟琳˙M．瓦倫特《黑眼圈》與《環遊精靈國度的小女孩》系列
「梗梗上青天」此句借用台灣奇幻譯者周沛郁笑談翻譯《環遊精靈國度的小女孩》系列感想。《黑眼圈》系列講述身世迷離，渴望陪伴的小女孩，誦讀眼周刺著密麻文字故事（黑眼圈的由來）給在皇宮遇見，渴求聽故事的年幼王子。瑰麗的文字與超現實的想像筆法，原以為與切身不相關的虛幻故事，卻直指兩人身世的真相與結局。
一千零一夜原型本來自妃子每夜為曾被背叛的心理創傷國王講述故事以免去殺身之禍，而《黑眼圈》系列則逆轉為王子溜去皇宮荒廢一角聽奇怪女孩說故事，最後與之相偕離開踏上旅程（女權逆轉勝？）。對於瓦倫特，似乎除了強再也找不出其他形容詞可說了（高手高手高高手）。不管是雙線並進虛實結構、迴旋結構、或書中書等，即便如何繁複複雜，皆尚有脈絡可循，然而瓦倫特《黑眼圈》鎔鑄歷來神話、童話之梗概，並揉以瑰麗文字、天馬行空想像，與層層疊疊、永無止盡的俄羅斯娃娃結構，使讀者深陷迷宮而不可出，實乃強者是也！
而《環遊精靈國度的小女孩》系列則是以小女孩九月為主角，於精靈國度與人類間穿梭來回間遭遇許多不可思議事件。大致也有奇幻類童書，進入異境、盟友、敵人、冒險打怪、當女王這種橋段，然而因此系列不是僅類同《綠野仙蹤》與《愛麗絲漫遊仙境》等簡易輕鬆版。瓦倫特鎔鑄奇異氛圍與處處藏梗的黑暗童話，讀者讀時亦會搜索枯腸。（寶玉哥：這「梗」我曾見過的！）也難怪譯者周沛郁形容此系列書是「梗梗上青天了」。
(三) 迴旋結構：大衛．米契爾《雲圖》
以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為靈感來源的《雲圖》，全書六個故事篇章，順序卻以1-2-3-4-5-6-5-4-3-2-1順序再倒敘寫法，迴旋反覆，時間橫跨一千年，由十九世紀直至未來核子世界末日，類型由海上冒險、喜劇、末日科幻、反烏托邦、懸疑驚悚等皆含納在內。故事彼此關聯，主角帶著胎記轉世重生面臨命運相似安排：在各式種族文明中渴求自由，但卻仍面臨被囚禁、奴役或背叛等痛苦。龐雜精緻與迴旋的結構敘事、多元作品類型及不停轉世重生的似曾相似命運感，使作品有種連綿而餘韻不絕的氣味。
(四) 書中書
書中書結構與懸念大抵是小說脈絡中，另有書目貫串或對書中角色舉足輕重，是追兇線索或用以引起讀者懷想、營造氛圍與後設等作用的技法。
(1) 書與人生黏漆漆：嘉布莉•麗文《AJ的書店人生》蘿西歐˙卡莫那《愛情文法課》
作者大抵是愛書人，對書爛熟於胸，寫作時將有趣書目套入，作為書中主角人生的點綴。《AJ的書店人生》結構共十三節，每節開頭嵌入父女對話式的某書點評，書評與章節內容並無特定關聯。一名女嬰被遺棄在書店，鰥夫老闆因而於手忙腳亂的育兒生活裡重燃對人生的熱情與追求，書店的振興也為當地注入活力的溫馨小品。作點綴綠葉用的書評插曲增進氛圍奇想，即使讀者未曾讀過，亦不傷文意。（舟‧沃頓 《我不屬於他們》亦在此類，將在下節提出討論）
《愛情文法課》以愛情經典名著點評並行轉學生伊蓮娜的愛戀成長過程。以她失戀後英文老師讓她評點討論七本經典愛情名著後其愛情與人生雙雙獲得成長的清新故事。七堂愛情文法課經典分別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傲慢與偏見》、《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安娜．卡列妮娜》、《少年維特的煩惱》、《簡愛》、《愛在瘟疫蔓延時》。本書創意雖可喜有趣，但若論實用價值，勸讀者還是讀讀約翰．葛瑞《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365日愛的叮嚀》，從中好好學習兩性相處的眉角才是。
(2) 無窮盡的拼圖真相：喬艾爾‧狄克《HQ事件的真相》
厚達七百多頁叫人心驚的《HQ》，小說以作家出書前後與過程加上最後的謝辭成就一本書。深怕成為一書作家的青年主角，面臨人生與寫作導師文學巨擘的鋃鐺入獄，於是涉險調查當年十五歲少女諾拉之死，在跳躍的時間事件中，試圖還原文學巨擘與少女、毀容藝術家、富豪、警察與飯館負責母女等之間的糾葛真相。書指涉小說本身、調查過程（小說中出書內容），巨擘、毀容藝術家與少女的情愛（奠定巨擘地位與毀容藝術家真正作品），懸案進行的同時亦不停繞著這些書打轉，讓人想到數學無窮盡的符號∞，在「書中書中書」裡還原真相。
另外，若將文學創作、教學與謀殺案相結合的，還可延伸閱讀威爾．拉凡德《深夜的文學課》。授課者與學生文學相濡以沫的討論間，竟暗藏殺機，而最後結尾悚然而驚的不寒而慄感，也讓人想到既晴《請把門鎖好》的終局。不過這兩本書就與「書中書」的結構無關了。
(3) 向大師致敬
戴思杰《巴爾札克與小裁縫》描繪了中國文革下鄉時，擅說故事的羅明、會拉小提琴的馬劍鈴，遇見了美麗卻無文化的裁縫女。禁書巴爾札克小說集對三人間的愛戀過程，起了具關鍵性的化學變化。另外黛安．賽特菲爾德《第十三個故事》，書店老闆女兒為病痛纏身的暢銷女作家訪談以作傳，女作家家族悲劇也籠罩於《簡愛》般的壓抑病態氛圍裡，而許多線索竟也藏於《簡愛》的扉頁當中。
在書寫裡，讀者因書中大師之作的存在（巴爾札克《巴爾札克小說集》/ 夏綠蒂．白朗特 《簡愛》）而對經典劇情與氛圍聯想浮翩，在此前提下所並行的類同情節更給人一種似曾相識迴盪的韻味。向大師致敬的同時，全新的創作亦於焉產生。這種筆法有其好處，但要注意的是，若是假大師之作氣味而另創的作品藝術感染力不足或過於單薄，造成文章失重那就真的「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4)一種媒介的存在： 追兇線索或感發物件： 卡洛斯．魯依斯．薩豐《風之影》馬格斯．朱薩克《偷書賊》
《風之影》與《偷書賊》同以稚嫩的男女孩作為主角，在他們熱愛文字的奇幻旅程裡，書成為他們追兇的線索或與他人互動感發的媒介，書中書的存在成為連結劇情與人物的螺絲丁。少年於「遺忘書之墓」發現小說《風之影》，然而開始追索作者其他作品的旅程中，卻讓他撞見書中虛構的惡魔，這面目猙獰的惡魔繼而牽引出巴塞隆納豪門家族遭人遺忘的愛情悲劇。而因戰爭失去親人的小女孩，以文字來填補她內心的空缺，而書本也引領她開啟與街坊鄰居交流互動，於戰時相互取暖，死神取走她靈魂的同時，是否也感知她懷中掉下的沙沙書響。
其實人物性格在現實中，單純天真的兒童，尚屬待發育的階段，還有許多成熟的可能。大人們自然也非完物，但至少後者在情緒思考與認知相較下具有較高的複雜度與多面向。若是拿捏不好便很容易流於幼稚任性，但《風之影》與《偷書賊》二書卻能準確掌握小男孩與小女孩的率真堅持、配上對書的熱愛追求，鎔鑄成在驚悚懸疑 / 殘酷痛苦環境裡，一絲穿入心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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